主題
 
鄉土關懷
姐妹開步走
原知原味
教會人物誌
青年青不輕
鮮知啟示
信仰與生活
教會歷史
 
   
首頁 > 專欄文章 > 原知原味
點閱次數:2250
字級調整:
重新認識為父的心
作者 / 伊佳奇

在華人社會,男性似乎都扮演著強者角色,無論社會化過程的學習,或在社會或家庭成員的期盼中,讓男性不自主的去飾演「強者」,但要能成為強者,是要有許多因素來組合,包括:學識、個性、能力、智慧等。我看過父親一輩子想做「強者」,最後在失智症纏身中結束人生,使我清楚的告訴自己,做一位平凡的人就好。

■既然他從沒把我當兒子看,我也當沒這種父親。

父親出身軍旅,我從小受的是他權威式的管教,嚴厲、命令服從、不准頂嘴,如果不服管教、頂撞他,不是立即賞我耳刮子,就是拿出他所謂的「家法」棍打我;如果一下找不到家法侍候,他便隨手從身上拿出皮帶來抽打。

家中另外一位小孩懂得奉承、對父親撒嬌,不但得到寵愛,書念不好也沒關係,只要聽話就好,所受的待遇與我大為不同。當我書讀得多一些,想追求真理與事實、堅持信念,自然會與父親爭辯,也無法得到他的喜愛。無論書讀再好,他都沒一句肯定。高中,我是建中校慶學生總指揮;大學代表台大擔任全國青年節大會主席及其他出現在媒體的機會,父親都沒一句誇讚。出國念書回台,我把出國前向他拿的學費及生活費全數還給他,這是我在美國念書之餘打工賺的幾萬美金,我還記得他告訴我:「你出國時的匯率是41,現在已是34,所以還不夠。」我當時心想,我是他親生的兒子嗎?

甚至,我已在大學教書,彼時,我長得比他高且壯,與他意見不合時,他已無法用棍子或皮帶再打我,但他還會說,要到我所教的學校告訴校長,我忤逆不孝。於是,我搬出了家,希望永遠別再與他發生任何關係,心想,既然他從沒把我當兒子看,我也當沒這種父親。

■父親老了,已經生病了,我進一步想,我要與他爭什麼?

我有很多年沒回家與父親接觸,就算回去也不想與他講話,視而不見。直到1999年,有次回家,母親告訴我:「你爸爸最近老是將銀行存摺及印鑑收走,我要用時,他又說沒拿,我也找不到,已經到銀行重新辦理兩、三次了。」加上他許多疑神疑鬼的情形,我將這些情況向一位好友詢問,因他是腦神經外科醫師,他告訴我:「佳奇,你最好趕快帶令尊去看腦神經內科,這些現象屬於失智症的症狀。」這時我才感覺到,父親老了,已經生病了。

我進一步想,我要與他爭什麼?我有機會讀書,他失去讀書的機會,但是誰給我讀書的機會?是誰剝奪他讀書的機會?如果不是他犧牲自己讀書的機會投筆從戎,與軍隊到台灣,成家立業有了我,是否我也會與大伯的小孩一樣,在中國家鄉水泥廠工作,哪有機會念書?

後來,我為了健康,減重30多公斤,幾乎少了原有的三分之一,由胖子變成瘦子。回到家,父親似乎不認得我,是從我講話的聲音才慢慢接受我。當我離開時,母親到門外對我說:「你爸爸怕你沒錢吃飯,要我給你錢,你別餓著自己,身體會搞壞的。」此刻,我才感受到所謂的「父愛」。那是他不會用言語來表達的,更不會自己來表現的,就像過去大多數老一輩華人做父親的,都不擅於表達對子女的愛。

■我不能去改變他,我卻可以改變我自己。

我開始用自己所學的社會科學理論來思考,為什麼我的父親會是這樣子?我不能去改變他,但我卻可以改變我自己。

從歷史的角度去回顧,他們那一代歷經戰亂與窮困,從小逃離,常是有一頓沒一頓的。父親與大伯被祖父送到省城念書,祖父對他也是威權式的管教。抗戰之後,父親未滿18歲,就放棄學業投考軍校,再次離鄉背井隻身到幾千里外的四川念軍校,在抗戰與勦匪的各種戰役中,有多少軍人戰死沙場,他還能夠幸運的遠離死神,隨軍隊來到台灣。

雖然在我記憶中,他每餐必喝酒,每喝必醉,我對他酒醉後所說的歷次戰役倒背如流:長沙會戰、湘西會戰、徐蚌會戰……,那是他最自豪的人生。他對軍隊的戰術都有一套看法,說著說著常會興奮的大聲說他的部隊多麼英勇;對戰場上殘酷、悲慘的一面,也會說著說著就大罵日軍或共產黨部隊,甚至也罵投共的那些中央軍校畢業的軍官。

到了台灣沒有親人,只有軍校的同學與軍中的同袍;成家後,他清楚他與母親在軍中微薄的待遇,要養家十分辛苦,所以決定與母親同時退役。沒人教他如何維持一個家,如何做一家之主,如何做好先生及父親的角色,他唯一能做的是以過去他帶部隊的經驗來管理家庭,那只有打與罵。

那時哪有父母或男士成長班,教導他如何做先生與父親?他只知道要管好家庭,就用軍隊的那一套。

■我接受父親這些作為,因為他病了,這不是他的本意。

母親離世,我搬回家照護已經被確診罹患失智症的父親,更讓我感到他似乎仍活在戰爭的恐懼與陰影下,反映在失智症的精神行為症狀上更為明顯:被害妄想、被遺棄妄想、暴力行為等,我整理並丟棄一些家中無法使用的物品,他卻打電話報警說:「兒子要謀財害命!」我陪他出門去日間照顧中心,已事先向他說明,他到了家門口,卻立刻坐下來大喊:「兒子不孝,要送我去養老院!」陪他出門做運動,他到人多的地方,坐在地上大喊救命……。我心中已經接受他,因為他是我父親;我也接受他這些作為,因為他已經生病了,這不是他本意。

為減緩病情的退化,我學會非藥物療法的懷舊活動,安排並陪他返鄉探親,到他戰後從未回過的出生地、念書成長的地方。因他罹患失智症後,短期記憶喪失,逐漸在生活上產生挫折感,希望以情境的營造來喚起他遠期記憶,增強他的自信心與成就感。就在當中,我重新認識了他;從父親小時同學、親友、軍校的同學、軍中部屬及同袍口中,才知道他的另外一面,是頑皮的、聰明的、樂於助人的、講義氣的,這是我從未了解過的他。原來我的父親,是因為想要做好父親的角色,才戴上威嚴的面具。

常有人問我,照護失智症的父親,如何面對挫折感?我會放出這首歌「He is not heavy. He is my brother.」(他不重,他是我兄弟),我則是將它改成「He is not heavy. He is my father.」(他不重,他是我爸爸)。有人問我這一生最值得的是什麼?我的回答是:我曾照護父親的那段時光。那是人生最有意義與價值的事,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取代,再高的學歷或事業都無法與我有機會重新認識父親來相比。他是一位平凡的父親,在我心中有著不平凡的偉大。

註:作者將照顧父親12年的經歷寫成《趁你還記得》(時報出版),分享失智症非藥物療法及有效的照護方案,是一本值得參考的居家照護書籍。

文章來源:<台灣教會公報>第3310期

圖片來源:Serene 攝


資料提供單位:台灣教會公報社


 

Copyright © 2000 - www.pct.org.tw All Rights Reserved.
powered by ICPCT. 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資訊中心 建置維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