差不多6年前，我家狗狗小熊因為年紀老邁在家裡安然離開世界，我們為她簡單祝禱，感謝上帝讓我們與她一起生活了14年多，祈求上主保守接收她的整個生命（whole being）；然後我為她清潔身體，再找動物殯儀公司來善後。冷靜地處理完這些事務，目送了小熊熊的身體離開家之後，我哭了整整3天。

大約兩年前，小熊的兒子棕棕因急病進了醫院，某天病情突變，搶救無效。我趕到醫院時，他已經去了，只能撫摸著他的身軀，為他做簡單的祝禱。之後，我為他設計了一場簡單卻認真的安息禮拜，家人一起唱聖詩，祈禱、讀經，我在分享裡面回顧了狗狗跟我們一家的關係，同時述說動物在上主被造世界裡的位置。

也許，素來跟其他動物沒有建立過什麼關係的人，會覺得我所做的很奇怪。只不過死了一頭畜牲，怎麼哭得那麼傷心？有些家裡曾經有過貓狗或者其他動物同住的基督徒，也會感到困惑，他們死後會上天堂嗎？將來還會跟我們相見嗎？

然而對我來說，與其用天堂地獄這一類具有濃厚民間信仰色彩的觀念，來想像其他動物的終極命運，倒不如從一個整全的聖經信仰角度，重新檢視上主與我們（人類）與其他動物之間的關係，從中探視眾生在被造世界裡的位置。這樣，也許比簡化地問「會否上天堂」，更加能夠幫助我們明白眾生。這是我從基督教神學角度思考動物議題的基本進路。

■人類不是世界的中心

長久以來，當有人問貓狗（或者任何其他動物）死後會否上天堂的時候，一般的基督教主流答案似乎都是否定的，理由不外這些：

一，其他動物沒有靈魂，所以不會有永恆生命，所以救恩跟他們完全無關；

二，其他動物沒有能力明白救恩，所以不會（不懂得）回應，所以沒有可能得到上帝的拯救；

三，基督來到世間只是為要拯救罪人，所以救恩與動物根本無關。

有人以為這種答案是「傳統說法」，但其實不然，因為在整個悠長的基督宗教歷史裡，它背後未必有很長遠的傳統。我只會稱之為「以人為主」的說法，因為它的背後是一套徹頭徹尾的「人類中心主義」（anthropocentrism）──即是認為人類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物種，其地位和重要性凌駕一切其他生物，更高於任何其他存在於世界上的東西。

這樣的觀念普遍存在於大部分人之間，絕非基督徒獨有；而且對很多人來說，它根本就是不證自明的必然道理，根本沒有任何議論的餘地──如果人不是世上最重要的物種，誰是？

基督教版本的人類中心主義，認定人類是上帝創造的高峰和最終極目標，也是基督來到世間要拯救的唯一對象。這觀念認為：上帝造了天地萬物和各種生物，各從其類，之後造了人類，然後安息，更指派人類管理世上一切，那豈不是說，人的地位是高於其他生物的嗎？何況上帝道成肉身，也是成為了人，為人的罪而死，叫一切信祂的人，都得到永生。既然一切都是為了人，那不是已經清楚說明，人類在上主眼中的地位，是整個被造世界之中最重要、最核心的嗎？

按照這樣的觀念，世界上所有生物死物，都沒有自身的內在價值（intrinsic value），而只有對人類的價值和用處（value and usefulness for humans）；凡是對人類沒有價值和用處，或者人類看不到其價值和用處的，都沒有必要存在。

人類中心主義在過去幾百年來（最起碼是自從歐洲啟蒙運動以來），深深根植在大部分世人的潛意識裡，是我們理解世界、對待萬物、判斷事情的基本視角，更是我們安排集體生活的依據──我們的社會組織、經濟制度、城市建設、土地使用、資源管理、以至飲食文化與習慣等等，全都是以人類為中心、人類為優先的。而對於聖經，現代基督徒其實也是透過人類中心的鏡頭來做詮釋。

這套觀念跨越宗教信仰、社會經濟階層、國族文化背景，不分信與不信，教會內外，都是一樣。信上帝的認定自己是上主所創造的最終極傑作，萬有都是為我而造、供我享用、為我服務的；非信徒也認定自己是萬物之靈，比世上任何東西更有智慧和價值，其他一切不管生物死物都只是次等的，它們存在的目的就是為我們提供方便，提供享受，讓人生活得更美好。

因為人類的需要、方便、舒適、甚至良好感覺，必然是首要考慮，多於任何其他物種的生存條件，於是任何大小建設工程所著眼的，就當然是所謂經濟效益，而鮮有認真想及跟我們共享同一空間的其他生物── 屋裡的花草？旁邊的樹木？附近的雀鳥？社區裡的貓狗？不遠處的野生生物？將會被剷掉的爬蟲？魚類？海豚？或是……？當社會以發展經濟、改善（人類）生活為名，大張旗鼓，大興土木，在「人」以外的一切都是可以被犧牲的。

■萬物得救贖

上主的救恩，從根本意義來說，指向創造者與被造世界（包括其上的各種受造之物）之間的復和；這裡面包含了上帝跟人類和好，但並非單單跟人類和好，同時也包括跟其他物種（別的受造之物）復和。從整體聖經敘述來看，所有受造之物都是上主復和的對象，都在救贖的範圍內。

如果我們相信上帝創造了世界和其上各樣的生物，但是又認為祂最終只會拯救人類、跟人類和好，而把其他一切都放棄，那是否有點太過自大呢？除非我們認為其他動物不是同一個創造者的傑作，所以不在跟上帝和好之列，否則，把他們排除在上主救恩之外，實在是說不通的。

誠如動物神學其中一位重要開拓者林基（Andrew Linzey）指出，人類以外的其他動物，也是同一位神所創造的受造物。（註１）即是說，他們的「受造身分」（creatureliness），跟人類並無分別。上帝既然關愛祂所創造的世界，眷顧祂所創造的人類，當然也眷愛同樣是祂所造的其他物種。

若然其他動物同樣被上帝所顧念，那我們就不可能說：畜牲而已，何用緊張？死了條狗，何須痛哭？撞死野豬，何須大驚小怪？我們不只不可能這樣說，更加沒有權利這樣說。他們既跟我們都是同一位創造者的作品，也被同一位上主所顧念，他們的福祉（well-being）和命運（destiny）就顯得重要──不只是在人文關懷上和人道立場上重要，而且也在信仰上顯得重要。動物在世上的遭遇，他們被怎樣對待、「處理」，尤其是他們的受苦、受虐，也就成為基督徒群體需要正視的問題，而不能一句話把這些事打成「與信仰無關」，就掃到一旁，看不見就以為很乾淨。（註２）

那麼，上帝跟人類以外的各種受造物復和究竟是什麼一回事呢？祂又怎樣跟他們復和呢？沒有人知道，但不知道不等於不可能發生。創造者和不同受造物之間，必定有他們自己的方法連繫或者溝通──人類不知道、不懂得他們之間的連繫方式，絕不代表他們之間沒有連繫。上主既然創造了世界和其上的各樣生物，那麼祂的拯救、更新、轉化，就不會是人類獨享而是遍及世上一切的了（παντα ταυτα，和合本、和修本譯為「萬有」）。既是這樣，上帝和好的對象，當然包括府上和社區裡的貓貓狗狗、偶然闖進市區而被人類嚇得亂跑的野豬，還有野外河流海洋裡各種生物了。

■動物，神學，人

我自小就喜歡動物，只是從沒想過動物跟信仰有何關係。直到10多年前，開始在蘇格蘭愛丁堡大學進修不久，在一次舊書義賣裡面偶然遇到兩本林基寫的書：《動物福音》（Animal Gospel）和《動物神學》（Animal Theology），開啟了我的眼界和鑽研興趣。近幾年，動物神學以及相關的研究與討論，在西方學術界發展迅速；這篇文章，可算是我近年閱讀和思考裡的點滴鱗爪，只是整個大課題的皮毛。

當前人類和各種動物植物共享的世界給弄得一塌糊塗，歸根究底，其實是人類把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放錯了，於是也把萬物眾生的位置搞錯了。對我來說，動物神學的任務，是要幫助世人重新把自己看得合乎中道，不要再把自己當成被造世界的中心，宇宙的主宰，殆害眾生，塗炭生靈。

註１：Andrew Linzey, Creatures of the Same God: Explorations in Animal Theology (Wi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, 2007; Lantern Books, 2009).

註２： Andrew Linzey,Why Animal Suffering Matters(Oxford University Press, 2013).

（作者為香港《時代論壇》社長，香港中文大學基督教研究中心副研究員，崇基學院神學院客座助理教授）

文章來源：＜台灣教會公報＞第3271期

圖片來源：Serene 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