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色的藥丸、藍色的藥丸（註1），還有永遠轉動著的不倒陀螺。你是否曾經感覺這個世界有些不真實，是否曾經想要知道兔子洞究竟有多深？那麼，你又是如何判斷出不真實的是這個世界，而不是你自身的存在呢？我們對於世界的感知，受限於自身生物體和存在的維度，需要靠著許多「受器」接收外界訊號，轉換成神經電路刺激，最後由大腦分析處理成我們對於世界的理解。

刺眼的金色光芒在無雲的藍天閃耀著，散發著一陣陣的熱意舔舐著皮膚，而風中夾帶著的溫暖青草香氣讓你感到十分放鬆。你怎麼知道，這一切是真的？

█我，真的存在嗎？

我們對於外界的形塑，全部都仰賴著對外界所產生的知覺，所以，如果輸入的訊號本身就是假的，我們以此建構起來的世界也必定為虛──笛卡兒的「惡魔論證」如是說。既然受限於我們的存在，我們所有的感知都有可能被蒙蔽不可信，那麼鋪天蓋地的懷疑之中，我們究竟有甚麼是可信的？「我思故我在。」只有思考這件事情是可信的。即使一切外在事物都是錯誤的，我思考著的事情也將會是虛妄的，但是，思考本身這個行為是真實且無庸置疑的。我，正在思考，既然我能夠完全地確定我正在思考，那就表示我必須存在，以思考這件事情，因此，我存在為真實，而非虛幻。

另一個由哲學家希拉蕊‧普特南（Hilary Putnam）提出的懷疑論「桶中大腦」（brain in a jar）思想實驗得到相似的結論。我們怎知道自己並不是單純一顆泡在桶子裡的大腦，並且在神經突觸之上接了許多電極呢？如果透過各種電流的刺激，能夠提供各種完美的視覺、聽覺和觸覺感受，那麼究竟該怎麼確認自己並不是桶中大腦，而是活著有思考能力的人呢？普特南則嘗試以事物之間的指涉關係回答這個問題。不過我們舉另一個有趣的例子──「無限猴子定理」（註2）來說明這個想法。若給猴子無限的時間打字，終有機會完美複製莎士比亞的作品，但即使如此，這作品和原著之間是沒有指涉關係的，猴子並非為了打出該作品而打字，而是機率碰撞下出現的結果。只有單純一樣，並無法將兩者之間做出連結。因此，思想的實際指涉物需要和該物做出連結才具有意義，所以我若作為桶中大腦，便無法思考「我是否為桶中大腦」這件事情，或是因為我正在思考「我是否為桶中大腦」這件事情，即表示了我非桶中大腦。

事實上，該懷疑論受限於我們存在的限制，並沒有辦法真的樂觀地證明「思考即替自身存在做見證」，因為我們無法肯定虛假的訊號輸入能做到什麼地步，或我們是什麼時候變成桶中大腦的。但是這兩個思想實驗都告訴了我們，思想即為對抗虛無渾沌和懷疑論的最強、也是唯一武器，因為邏輯作為我們所處宇宙的規則，是無法錯誤的。因此，能夠遵循邏輯的思路，我們將能夠至少排除掉矛盾的不存在情境。

█想這麼多做什麼？

面對各種思想實驗，常聽到的評價都是「哲學家們吃飽太閒的產物」。的確，思考是需要耗費大量心力的事情，是文明有一定的穩定程度後，不用擔心看不到明天太陽才做的事情。但吃飽太閒的產物，和其是否實用、能否以某種方式在現實生活中派上用場，則是完全不相關的。歷史上有許多偉大發明都是吃飽太閒的產物，或至少是為了能讓自己吃飽太閒而出現的。

拿經典的倫理學思想實驗「電車難題」舉例，區分出自己究竟是功利主義者還是相信道德義務論，其邏輯指引的價值絕對是無庸置疑的，但或許有些人已經注意到了，無人自駕車已經問世，作為賣車的廠商，顯然會更傾向將車子的程式設定成保護車上的乘客。那麼，這樣是否合乎正義呢？這思辨過程到最終產生的規範，肯定將會消耗掉許多時間和精力，但唯一確定的是，如果你不打算參與進來，最後這個規範將會由別人替你決定。至於已經發生過的事情，我想木犀草號船難（註3）是一個非常好的例子。

所以，空想成為現實。即使因為疏於準備，所以猝不及防，但不表示不能亡羊補牢。電車難題的現實是自駕車，那麼桶中大腦有什麼好擔心的？大多數時候，我們提到人工智慧（AI）的發展或突破，大多立刻想到會出現的問題是AI叛亂。畢竟面無表情的機器人屠殺全人類這個畫面實在是非常有衝擊力，但是讓我們先把時間軸往現今拉近一點，我們現階段需要擔心的應該是一個稱為「深度仿真」（Simulation tools for deep learning）的技術。

有許多作品已經演繹過這個橋段了，不過最具有震撼力的現實橋段，是讓時任美國總統歐巴馬的影像說出多國語言的演說，而歐巴馬本人是不會說這些語言的。這個技術將「把不是我說的話塞到我口中」這個形容推升到了完全不同的境界。不僅是創造出不存在的演講，這技術還能夠變造並覆蓋或剪接影片，並且隨著技術的提升，最終恐怕將無法被區分出來是真實錄製或是由深度仿真技術合成的。現實，已經是字面上的可以被創造出來了。雖然看起來極度恐怖，好像反烏托邦劇情隨時要真實上演了，但其實深度仿真技術的出現，只是讓事情雪上加霜而已，真正的暴風雪早已肆虐了許久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。

█「真的」才真的有價值？

吃飽太閒的哲學家們思索著自己存在與否的真實性，那麼普羅大眾對於真實這件事情的看法或是感受又是什麼呢？以筆者經驗，還有一些研究的結果顯示，大多數人對於「快樂機器」所產生的快樂是不屑的。簡單來說，快樂機器能讓你進去後，洗去你正處在機器中的記憶，並且毫無破綻地創造出任何能夠讓你感到快樂的體驗。多數人認為，這是「虛假的」快樂，不是「真的」快樂，因此並不值得追求，自己並不想要進到快樂機器裡面。以此，我們或許可以推論，對於「真實」的確切肯定，對大多數人來說是一切意義的基礎。先忽略恐怕有非常多人沒有清楚快樂機器思想實驗的預設，但是撇開這個不談，比起「快樂」，人們更在乎「真實」。真的是這樣嗎？

「教宗表明支持川普當美國總統」，這件事情並沒有發生，但是這個消息依然在2016年美國大選期間廣為流傳。當然還有更多更加光怪陸離不可思議的，不過我們就先暫時聚焦在比較無害一點的部分。理論上非神權制的世俗美國社會，教宗的支持應該不是很重要，而且對新教徒來說，教宗的干預應該會是反效果才對，不過這些也都先不提。會相信，並且繼續擴散「教宗表明支持川普當美國總統」這件並沒有發生的事情的人，最有可能是川普的支持者，因為這可能對川普的選情有幫助。如果今天是「教宗表明支持希拉蕊當美國總統」，同一群人就會突然發現這是謠言，或者至少是不擴散這個消息了。所以，重點真的是什麼是「真實」的嗎？

川普當選了以後，許多場合的演說直接出現了與事實截然不同的言論，包含在下雨天中聲稱是好天氣（川普顯然並沒有認為相較於放晴，雨天是好天氣）、自己的白宮草坪就職演說是史上最多人參加的一次等，這些都是可以直接用簡單的數據就證明的事情。為了應對這個尷尬的狀況，其幕僚甚至在發言時說出了：「總統先生並沒有說謊，他只是相信一個替代性的事實（alternative fact）。」這種前無古人、後無來者的劃時代經典名句。我很肯定未來如果人類的文明不幸崩解，衣衫襤褸的絕望倖存者在殘破瓦礫之間苟延殘喘，瑟縮圍著好像隨時會熄滅的殘弱火苗時，談起末日的濫觴，必定會說著這段故事，如果語言和溝通能力沒有先被毀掉的話。　（待續）

註1：紅色藥丸、藍色藥丸出自電影《駭客任務》（The Matrix）。紅色藥丸代指選擇活在可能痛苦的現實；藍色藥丸則是活在無知卻快樂的虛幻中。
註2：無限猴子定理（Infinite monkey theorem）最早的文獻記載，為法國數學家埃米爾‧博雷爾（Émile Borel）在其1913年的文章中提出的譬喻。
註3：木犀草號船難是19世紀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法律事件。事件內容為發生船難的四人中，有其中三人為謀求團體的生存機會，犧牲一名身體虛弱的同夥。此後，這個事件也成為常見的道德、法律與倫理的思辨議題。

文章來源：台灣教會公報第3635期

圖片來源：Serene 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