飛過暗夜，迎向新生命

■學習放下手中的劍

感謝上帝在我身邊安排了許多「先行者」，在面對這個「更新變化」的過程裡許多迷惑的階段裡，前輩、同學、朋友的罹癌經驗成為我的幫助。

我特別想起2012年過世的單國璽主教，記得我曾在自己的臉書上轉貼過單主教過世之前寫下的文章「掏空自己、返老還童、登峰聖山」。

這位耶穌會士一生盡力跟隨耶穌基督的腳蹤，但是即使窮畢生之力，仍自覺與那完全掏空自己，赤裸裸地掛在十架上的耶穌有距離，直到在與癌症相處的歲月裡，上帝用三次作為病人「出醜」的經驗，將他這枯枝上最後幾片阻礙他的殘葉吹得淨盡，除掉他自小養成的羞怯、矜持、自尊，返老還童，煥然一新。

他的三次「除去自尊」的經驗有：主持彌撒時忍不住尿了出來；忍不住大便，而被剝下衣服沖洗，一面被看護怒斥；還有一次，得帶著全身的尿騷味和髒污的衣褲躺上放射治療檯。

單國璽主教所經歷的，後來我也經歷到了：因為服了大量利尿劑，加上身體被許多的「管線」限制了行動的自由，往往在來不及「就位」，尿就這樣在「眾目睽睽」之下撒了出來。手術後等了3天，才剛剛為了「排氣了！」的解放得意之際，卻也一再排出之前灌腸用的青綠液體，一次又一次地弄污了剛換上的清潔被單。這些都非常令人困窘自責，卻也是得學習接受的，肉體的限制。

單主教因為這樣的經驗，感受到自己更貼近十架上的耶穌。我不敢認為自己這樣是更貼近耶穌，但是至少知道那在十架上承受所有羞辱的主耶穌，在這樣的時刻深刻地與我同在。

在這個過程裡，我一直都很喜歡的一首詩歌常浮現：「但願為主所囚，因此得真自由，但願放下手中的劍，因此戰功能收。當我自仗英豪，一生常聞警報，當我被囚於主臂間，才得堅強依靠。」（《普天頌讚》）

在病痛中失落自由與尊嚴的經歷，讓我有機會再一次去體會與學習「放下手中的劍」。我雖然非好戰之徒，也躲避著衝突，但是對真理公義的熱情，讓我非常認真地先天下之憂而憂，也常自許有先知般的眼光與心志，對重沉沉壓在台灣社會的黑暗，非常憤怒，而不斷與許多傷害人性的潮流對抗、奮戰著。生病的祝福最美的，就是讓我把這正義之劍暫時交在上帝手裡，不再學習爭戰，讓祂親自來對付黑暗與恐懼在這個社會，以及在我個人身上造成的影響。

因此，我願被囚在主臂間，願意被改變。許多精采的夢境透露著內心世界的波濤與風景，如果有機會，可以再來分享。

今天只談一個重點：面對生命的危難，我感到，當我越願意放棄自己，不再為自己爭戰，不再抓牢什麼，我的心靈越輕盈、越明亮。這是病痛帶來的美好機會。

在病痛中，我被迫縮到一個最單純的卑微存有狀態，於是，上帝占有了所有的空間。

■死的權勢不再轄制我們

「那時經上所記，死被得勝吞沒的話就應驗了。死啊！你得勝的權勢在哪裡？死啊！你的毒鉤在哪裡呢？」（哥林多前書15章54～55節）

雖然面對病痛與死亡的經驗有一定的「孤獨」特質，每一個人要單獨面對「自己的死亡」，沒有人可以替代，所有的陪伴也是有限的。但是，勝過死亡的經驗，卻是團體共享的。

保羅把他用他的生命經驗所領悟的「奧祕」分享給我們，作為基督的身體的我們，能夠有這樣的福氣，以彼此分享、彼此連結的共同心志，高歌：「死啊！你得勝的權勢在哪裡？死啊！你的毒鉤在哪裡呢？」不過，在現實的生活裡，由強烈的孤獨感走到與前輩信徒一起發出信心的宣告，是一個充滿挑戰的過程，需要時間，需要堅忍的盼望，需要許多的愛。

一個家庭的成員突然面對病痛與死亡的威脅，家人都得先孤單地處理自己的情緒。一個團體的成員突然失去原來的作用，被逼著「退離」原本的使命與工作，其他的成員或得扛起更多責任，或者頓失支持者而恐慌。在緊密的團體生活裡，一個人的病痛與死亡，並不是完全獨立的事件，而是與團體的所有人相關。

許多家庭，許多團契與教會，在成員的病痛與死亡中學習著彼此扶持，也學習堅忍的盼望。在我逐漸復原的過程裡，我的家人與朋友，也帶著「死亡會被得勝吞沒」的古老信念， 熱切地在祈禱裡「與上帝協商」，熱切地以自己走過的路，來向我見證上帝所應許的生命力量。

得知我生病時，我的家人克服了第一時刻的震驚與憂愁，在禱告裡把生死交給上帝之後，逐漸安靜下來，用心領受團契與教會友人通過行動表達的基督之愛。各樣的支持與探問、知識的分享、物質的餽贈、行動的協助，把我們保護在一個愛心的網絡之內。而那原本像毒蠍的尾部高高翹起，氣勢驚人的死亡「毒鉤」，也就失去了它的威脅性。

我活了過來，我還會死亡。但是，感謝上帝在這一遭與病苦奮鬥的過程所賜豐富恩典，肉體的死亡早已失去它駭人的力量。因為我身邊親愛的人們並沒有失去盼望，他們也不願讓我全然孤單地被毒鉤螫傷。在長長的奮鬥過程裡，我只發現，越走，朋友越多。曾有經驗的人充滿同理地以故事分享扶持，缺乏經驗的朋友以他們的熱情呼喚生命再現。

因這病，我與身邊親愛的家人一起經過深淵，卻發現上帝把這深淵變成托住生命的美麗水流，成為一起學習盼望的地方。

■基督十架帶來的自由

「死的毒鉤就是罪，罪的權勢就是律法。感謝上帝，讓我們藉著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得勝。」（哥林多前書15章56～57節）

當保羅說到「罪」時，往往不是在說個人的過失、過犯，或是在談違反社會制約的問題，他說的，是人性共有的，面對上帝的永恆與神性時，生出的不信、驕傲、自滿、缺乏良善、自以為義等等的質素，也就是一切讓我們與上帝隔絕的本性。這樣的本性，他說，就像是蠍子尾巴的毒鉤，傷害我們原本與上帝相連結的生命。這樣的傷，讓我們看不見永恆與盼望，讓我們對人的終局感到絕望。

而「律法」，原本的用意也許是要約束人性的自私自傲、引導人走在上帝準備的道路。但是，保羅在自己努力克己愛人、遵行律法時，發現了很吊詭的事實：「律法」看似在約束保護人性，卻同時引動了人以遵行宗教誡規而沾沾自喜之心，看不見真正的人性深淵，活在虛榮的假象中。所以，他說：「罪的權勢就是律法。」

一個癌症患者為了求生，有許多「律」得去遵行，也不斷地會得到許多對妳應該怎樣來生活的建議。面對一個看似混沌兇惡、不斷成長、發展、感染的體內勢力，我們當然也會很渴望知道一條清楚的「律」，一個「照這樣行就能活著」的清楚命令。但是，好多好多的律則，彼此矛盾的理論，令人頭昏腦脹。

但是當我們翻開聖經，就會發現，那個最單純的答案，也擁有最豐盛的可能性的，就是像哥林多前書這裡的歡樂宣告：「感謝上帝，讓我們藉著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得勝。」

因為，耶穌基督的死與復活，已經把人從罪的權勢與律法的轄治下釋放出來，讓我們能夠再次與上帝永恆的生命連結起來。在這個「被贖回」的自由生命裡，所有的律則、規範不再成為困擾或阻隔。

我感謝上帝，藉著病痛，讓我再一次深刻地去領會我的生命不在自己手中，領會交出自己手中的劍之後，與上帝全然的、真正的、親密的同在。我感謝上帝，讓我再一次走過領悟自己不過是軟弱的、被死亡威脅著的「罪人」，因此而有機會感受基督在十架上所完成的奇妙救贖，也再次體會基督復活的生命在我的身上，賦予我新的自由心志。

願你們也都成為這個生命的見證者，不斷經驗這救恩的能力。（完）

文章來源：<台灣教會公報>第3268期

圖片來源：王貞文